「台灣古巴後援會籌備中」,第133期通訊,2008年11月28日。
古巴另類改革與中國靈感
.張翠容(亞洲週刊2008-12-07)
面對席捲全球的金融海嘯,古巴沒有受到嚴重衝擊。新任總統勞爾上台後,尋求另類的經濟改革,吸引外資並發展旅遊業的同時,也希望維持社會主義的底線。中國與中國產品的影響力明顯上升。
最近由美國引發的金融海嘯席捲全球,一時間,雄踞半個世紀的新自由主義市場理論受到質疑,美國死敵、前古巴總統卡斯特羅(Fidel Castro,卡斯楚)抓緊機會批評美式資本主義是金融殖民的幽靈,其所鼓吹的人性貪婪與自私面是人類當前最大的敵人云云。近日,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訪問古巴,也跟卡斯特羅「促膝相談」,交換對當世時局的看法,讓人對古巴那有別於美式的金融體系在這趟金融海嘯中的角色,更加好奇。
雖然古巴不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未受金融海嘯的沖擊,而古巴的銀行也只是維特最基本的服務,古巴人甚至不多上銀行,可是,古巴的社會主義也走到了十字路口,面臨不得不求變的時候,自卡斯特羅的弟弟勞爾(Raul Castro)今年年初接任總統一職以來,古巴人對這位主張改革的新領導人滿有期望。
我近期專程前往古巴,採訪這個蕩漾於巴勒比海的唯一一個社會主義小國。它與美國對抗五十年之久,美國對它實施最嚴峻的經濟制裁,它過去被迫靠向前蘇聯並走蘇聯經濟模式,一直被西方描繪為獨裁專制的國家,現在正循序展開一場後卡斯特羅的開放改革,它能夠走出一條另類的改革道路嗎?
飛機徐徐降落,美麗的古巴終於出現在我眼前。在首都哈瓦那,一部又一部的旅遊車把外國訪客接載到各大酒店去,當中有不少是前來參加會議的。原來在這裏,每天都有大小國際會議在舉行,一位古巴友人告訴我,自勞爾正式執政後,國際交流活動漸趨頻繁,外國人好奇古巴的轉變,也欲在其中佔一個角色。
事實上,勞爾一上任,即相繼推出了多項改革措施,期望活化經濟等,一改古巴貧窮落後的面貌。但,古巴的改革不僅是自上而下的,更不是單靠勞爾一人的意志而成事的。在過去幾年中,古巴社會已存在著一股強烈的改革訴求,特別是文化人與年輕人。
文化人中以知名詩人洛佩茲(Cesar Lopez)最敢言,他去年曾在一個公開場合發表演說,批評政府對文藝政策以及表達自由的限制,還要求政府保證不再重覆七十年代打壓文人的政策,當時馬上贏得全場雷鳴般的掌聲,在座的文化部部長普列多(Abel Prieto)不但沒有發怒,反而鼓掌以示欣賞詩人的敢言真誠,部長的這種寬容與開明也顯示著古巴求變的一面。
詩人及學生質疑當局
還有一次發生在今年初,古巴人民代表大會主席阿拉爾孔(Ricardl Alarcon)到一所大學演講,誰知卻給幾名學生「大興問罪之師」,他們質問阿拉爾孔為什麼政府禁止古巴人入住觀光酒店?為什麼哈瓦那的交通如此不濟?為什他們上網受到限制?
一場高官的演講變成了一場質詢大會,並廣為古巴人民熱烈討論。結果,在大會之後不到幾個月,政府便推出相關的改革,人們甚至不敢相信,勞爾新政府這快就回應人民的要求。
首先,新總統放寬國民出境的機會。在此之前,他已首先解除了禁止國民使用觀光酒店的舊有政策。此外,他又放寬人民購買電腦。
雖然如此,政府卻仍然沒有開放上網服務,據政府解釋,這是由於美國制裁導致網路技術受限制,但年輕人不甘心,我所走訪的一間年輕作家培訓中心,當中有年輕作家便利用中心的上網設施辦起了地下雜誌,並通過電子郵件傳播開去,其中一份地下雜誌名為《革命晚報》,就非常受年輕人歡迎,他們甚至準備展開一場資訊革命。
至於與民生息息相關的交通,更讓人眼前一亮。我走在哈瓦那大街上,發覺與去年相比,今年已有很大分別,人們可以享受舒適、新款、兼有空調的公車,過去類似怪物的笨重殘舊「駱駝車」已成「絕響」。原來勞爾決心改善交通,斥資三點七億美元把所有舊車更換。全新的公車全都來自中國宇通。
新車排放的廢氣明顯少得多。霎時間,我也感到哈瓦那的空氣較以前清新。這是勞爾所倡議的綠色環境,而省電的電器用品是綠色環境不可或缺的,在過去一年,第二波的能源革命已隨著勞爾的指揮棒悄悄登場,而一些有節省能源設計的家庭電器,如冰箱、空調、洗衣機等,大部分都是中國製造。
可以說,哈瓦那到處都是中國的影子,只要我跑到日久失修的哈瓦那中區,在一個又一個龐大的重建專案告示牌上,都會看到中國建築公司的名字。古巴與中國關係日益密切,有外界指中國改革成為古巴的重要參考藍本,他們甚至認為勞爾是「古巴的鄧小平」,他的追隨者被稱為「中國派」。
為此,我在哈瓦那登門拜訪了古巴亞洲研究所的經濟研究員科維度(Eduardo R.Florido),他在去年與同事合寫了一本名為《中國:甦醒中的巨龍》(China: el Despertar del Dragon)的作品。據聞,這是拉丁美洲第一本以第一手資料寫成的有關中國經濟改革的評論作品。我一見到他便問,古巴真有「中國派」嗎?
他咧嘴而笑,指這只不過是西方媒體的「美麗的誤會」而已。根據他對兩地的了解,兩國在國情、地理環境、經濟狀況、文化,以至所身處的國際氣候,都非常不一樣。例如古巴在革命之前,已是實行資本主義的,他們知道資本主義是怎麼一回事。因此,他們不會走回頭路,而目前所做的,乃是利用市場因素來調整社會主義的不足,並不會大規模推動資本主義自由市場,亦不會鼓勵某些人士先行富起來,轉身成為「紅色資本家」。
科維度說,古巴需要中國協助經濟發展,這是毫無置疑的,但不會照搬中國模式。不過,他承認一點,古巴對中國的發展經驗十分重視,近年更設有關於中國研究的專有部門,政府也比以前多投放了研究和出版經費,他最近的作品也是在這個環境下得以順利面世。
中國派出千名留學生
古巴與中國已越走越近。除經貿外,兩國的人才交流近年亦不斷增加。每逢週末,走在哈瓦那熱鬧的街道和商場,都會碰上成群結隊的中國留學生。他們告訴我,零六年開始,古巴與中國簽訂協定,兩國每年都會交換學生學習對方的語言和文化,並有指定的學科。過去接近兩年來,中國已派出一千名學生到古巴,分別研習西班牙語和醫術。
唐人街唯一一份歷史悠久的華文報章《光華報》總編輯趙肇商,在革命前已來到古巴,他在接受訪問時高興地表示,古巴新政府積極推動改革,來古巴的中國人也多了,而《光華報》一直受古巴政府資助,只不過目前全球物價飛漲的情況下,有點撐不住了。雖然老化的《光華報》終有一天消失,但他相信新生的改革力量將為唐人街帶來活力。
年屆七十高齡的趙肇商與我交談過後,一拐一拐地回家去,我望著他的背影,一身樸實,口袋裏並沒有多少外匯,正如他所說,物價飛漲,他的生活也日見艱苦。處於改革過渡期,趙肇商正代表著沒有海外親友支援的古巴草根階層,他們對改革充滿憧憬,但卻默默承受著改革中最大的陣痛。
與去年相比,我越來越發現,政府所實施的「一國兩幣(本地披索和可兌換披索)」制度,漸分隔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這兩個世界的距離,也越拉越遠。
九十年代的特別時期,古巴政府為了應付前蘇聯盟友倒台後所帶來的震盪,便合法化了美元的流通,以引進更多的入口貨品,一直到二零零四年,政府推出一種以外匯兌換的新貨幣,叫可兌換披索(Convertible Peso),簡稱CUC,古巴國內一切進口和高檔貨品都要以CUC購買,這也引入至食肆、計程車以及被認為是奢侈品的消費活動當中。
我認識一位駐守在政府大樓門外的守衛安勒斯圖(Ernesto Tadeo),他一個月工資是一百八十本地披索(Cuban Peso),這是政府向民眾發放的國家貨幣,二十五本地披索才相等於一個CUC,換言之,安勒斯圖的工資十分低,只有七個CUC,而一美元可以換零點八個CUC,那,七個CUC便約是九美元左右。
(後援會按:根據Economist,2005.4.16:36-7 報導,古巴2004年11月禁止使用美元後,給予古巴人三個星期將其存有的美元折換新古巴幣,遲緩者再兌換者手10%的兌換稅。2005年3月,古巴貶值了新古巴幣8%,而至2005.4.9, 古巴人以美金兌換新古巴幣者,可以貶值前兌換率兌換。此政策施行後,古巴外匯增加了1.476億美元。依此看來,禁止美元流通而改為CUC是古巴政府取回持有美金者的部分價值之手段,之前的美元直接流通,不也是一國兩幣?)
2004年11月取消美元流通之前
三十二歲的安勒斯圖已經結婚,妻子也懷有身孕,他們正為將來的生活而彷徨。我問安勒斯圖,他是怎樣維持生計的?勞爾的改革是否可為他帶來什好處?
教育醫療免費但糧食貴
安勒斯圖說,政府仍維持糧食分配的制度,每人每月可分配到基本的糧食(包括大米、黑豆、麵包、雞蛋、咖啡、食糖和食油等等),但份量卻不足以應付一個月,例如麵包,每人每月只能分得一個,不足的話他們便要在市面購買。可是,使用本地披索的市場所供應的物資越來越少,他們唯有兌換CUC來選擇進口品。若有海外親友定時寄來外匯接濟,生活尚可,但只靠工資維生的話,那便會捉襟見肘了。
他歎息道:「雖然我們不用付房租,醫療教育也是重要的全民保障免費專案,但我們卻仍要把所有的工資花在糧食和日常用品上,根本就沒有積蓄。新政府今年一口氣推出多項改革,可是,只要細心去看,全部都是在奢侈品上的放寬限制,從電視、手機到DVD播放機,以至觀光酒店的使用。這都是我們一般老百姓不會觸碰的東西,就讓那些海外有親友,手中持有大量外匯的人去搶購吧!我們工人階級只希望政府因應嚴重的通脹,來提高工資,取消打擊我們尊嚴的CUC!」
有關工資改革的問題,勞爾政府已於今年八月起,平均工資將會被按勞按質分配制度所取代,有表現者將獲發放獎金。有人提議,獎金應以CUC支付。不過,據聞政府內部有建議取消CUC這個分化社會的貨幣制度。有官員已指出,CUC的存在是有違社會主義精神的。
在古巴,無論改革走多遠,都有一條無形的底線,那就是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這即超越私有制的資源均等分享制度,利他主義道德精神凌駕於一切以自我利益為中心的哲學態度。
因此,在人頭洶湧的電器店裏,人們爭相享受新政策下的自由消費時,門外卻有一條告示,提醒人民勿忘社會主義。而卡斯特羅的道德訓示,則經常以巨型牌匾的形式出現在大街小巷裏。
「什是革命?」我在哈瓦那一條街道的轉角位置,看到一牌匾上寫上這一個問題。旁邊是卡斯特羅的肖像,他儼如正在直視著每位路過的人,等待他們的回答。
無論革命是什,從艱苦的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特殊時期走過來,古巴所面對的是嚴峻的經濟問題。如果無法從「大鍋飯」中跳出來,以提高勞動積極性和解放生產力,那就會如一位古巴高級官員所說:「我們將一手終結古巴人自己用鮮血和汗水換來的革命。」
不過,當生產力還未充分得到釋放,做到自給自足之前,依賴進口外國貨品看來在所難免,但如何定價?這總不能讓售價低於成本。卡斯特羅遂於二零零四年推出一國兩幣的制度,推出後,大家想盡辦法獲取外匯,而政府也為了吸引更多外匯,最快捷的辦法便是大力推廣旅遊業,由旅遊業衍生的經濟活動,便成為一般大眾賺取外匯的機會。
政府為了讓民眾從旅遊業獲取一點好處,容許民眾向外國遊客出租房間,但必須向政府申請成為合法民宿,並每月向政府繳納稅款。
就好像我所居住的民宿,是一所有前後花園的平房,主人家路易斯的家族在革命前屬富裕者,革命後什都收歸國有,但他們仍可擁有房子的居住權,到現在他們更可把多餘的房間租出去。有很多類似路易斯的例子,他們盡情在外國人身上賺取外匯。
有人便取笑說,革命前的資產階級又翻身了。因為草根階層連自己居住的空間也十分擁擠,不會有多餘房間出租。而上述的所謂資產階級,不僅有能力出國遊玩,家裏不少用品都是舶來貨。他們點算著手中的CUC,盤算要購置手機還是DVD播放機。
古巴的開放改革雖不致造就「紅色資本家」,但「特權階級」的出現卻是毫無疑問的,他們由於擁有外匯便擁有特權享受較多的物資,導致古巴社會階層分化、貧富懸殊較為嚴重,老百姓對此的忍受甚至達到了一種臨界點。
外資在古巴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在每一產業都期待著開放的空間。事實上,勞爾最近表示,他將考慮首先讓外資參與農業改革。現在,農業已成為古巴重點改革的產業。這就和中國早年的改革之路一樣,一切改革從農業開始,一切以解放土地為本。
多國借鏡古巴農業經驗
農業已成為古巴的「示範單位」,我在古巴短短一個月,便先後碰上朝鮮、越南,還有其他非洲國家「農業部代表」前來古巴取經。
總之,當古巴進入勞爾主政的時代,古巴的新發展方向便足以成為國際的焦點。它在一九五九年革命時對追求自由、平等和博愛的承諾,現在如何與經濟發展來一場嶄新的磨合呢?當人類仍然搖擺於市場經濟、自由民主和官僚集權制之間的迷思中,古巴作為一個流淌著切.格瓦拉革命熱血的國家,究竟何去何從呢?
不過,古巴最近在墨西哥灣自己海域內發現石油,數量足以讓古巴成為石油出口國,並有機會為國內帶來經濟突破之餘,也有可能改寫美洲地區的政經權力版圖。